凤仪宫阴沉沉的。
座上的皇后端庄慈和,却略显出衰老的颓态,像佛堂里的玉观音。
她问:「淑妃,你与贤妃父辈有隙,是否怀恨在心,做得此事?」
淑妃抬起脸来,很高傲地笑了笑:「妾与贤妃同为天子嫔妃,燕北与我朝又是议和之时,妾父兄正率军北驻,又岂会出此糊涂之举?」
她咬紧了「率军北驻」四个字,皇帝的脸色就缓和下来,说到最后,皇帝已经全然换上一张温和的脸了,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。
我忽然想起淑妃在鸾轿上说的话,那孩子生不下来,今日在凤仪宫,只是寻个女人做替死鬼。
看来淑妃不会是这个替死鬼。
可总有一个人是的。
尚宫女官奉旨搜宫,很快在德妃的承乾宫寻出了红花粉。
贵妃撇了撇嘴:「怪不得她不敢来。」
却远远听得一声笑,接着是脚步声。帘子一响,进来一位美人,鸾袍凤钗,明眸善睐,顾盼神飞,恍若月宫中人。
是德妃。
德妃柳眉一扬:「方才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?」
皇后的脸色冷冷的:「德妃,凤仪宫不是你放肆的地方。」
皇后很讨厌德妃那个过于聪明的儿子,连带着这个得宠的母亲一并厌恶。
「妾是来请罪的。」德妃恰到好处地落下泪来,「承乾宫西阁元御女谋害皇嗣,妾为主位,未尽看管之责,请陛下责罚。」
贵妃不信:「元氏和你多有龃龉,你说话怎么可信?」
「元氏出身奴籍,心性低贱,有什么做不出的。请陛下问尚宫大人,那脏东西定然是在西阁被搜出来的。」
尚宫女官点了点头。
她每说一句,皇帝的眼神就柔和一分。
他很满意元御女来做这「罪魁祸首」。
没有审问,不需证据,皇帝显然不愿深究一个女奴的清白。
「杖刑,以儆效尤。」他轻描淡写地说。
内监带着可怕的廷杖来了。
元御女说她没有罪,不肯跪,他们就把她拉到院中。元氏伏在长阶上,廷杖把她的骨头砸碎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。
小黄门忽然嚷起来:「十一殿下,您不能进去。」
是那个孩子!
他竟然是元御女的儿子。
我和所有人上一起看着他闯进来,那个瘦而单薄的孩子推开阻拦的小宫女,又撞开苍老的内监,跌跌撞撞地跑到元氏身边,深黑色的眼睛不安地扫视着每个人。
他的目光最后落到父亲身上,像一只绝境中的小兽,伏在母亲身上,用身体死死护住她。
皇帝有点厌恶地示意小黄门,他们就把那个孩子拽开,元氏似乎想撑起身抱一抱自己的孩子,但终于做不到。
北风乍起,搅动雪片和绯色的轻纱。
「蔺思凡,不要哭。」她的声音凄厉痛楚,最后落成一句,「你好好的……」
我们不忍再看了。
据说那日的最后,皇帝挥了挥手,让人把她的头颅割下来函封,送给燕北赔罪。
据说那女人被拖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死,我似乎能听见她破碎嘶哑的喊冤声。
据说那时雪片子纷纷扬扬的,后宫很快又是白茫茫的一片,看不出血的痕迹,那个孩子在风雪里沉默着,像一个深宫的怨灵。
我回去就起了高热。
夜里,我梦见流着血的女人,嘴唇一张一合。
「救我啊。」她声音凄厉,「我是干净的。」
那时候已经临近年关,中宫恩赏宫人一月俸银,女人们脸上都是笑影,元御女很快就被人忘记了。
但她的魂魄总进我的梦里。
淑妃让人给我炖安神汤:「宫里死人是很常见的事,你不要害怕。」
但我的病一直不好,侍寝的事情也就只能拖着,家里着急,父亲与皇帝关系甚笃,私下里问起宫里的女儿,皇帝只是笑笑:「朕会派御医多看顾谢美人。」
但汤药始终不见效果。
我的魇病在开春那日,痊愈得离奇。
在那场梦里,元御女冲我柔柔地笑,眉眼弯弯。
不像死时的不甘与愤恨,那日她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宫装,半旧了。
她坐在我对面,拉住我的手,是暖的:
「请你照顾好他。」她说。
然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。
立春,皇帝下旨,册钟粹宫谢美人为婕妤,抚养十一皇子蔺思凡。